运河，南北千里通波，丰富的水系交织逶迤，形成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。回阅历史，几乎有运河水流过的地方，就会有戏曲。千百年来，乳汁般的运河水，滋养了沿岸的一座座舞台，促进了戏曲的形成，为戏曲的广泛传播、不断发展并走向繁荣创造了优越条件。历史上的拱宸桥一带，凭借京杭大运河水上交通之便，也吸引了京、津、沪等地的名角接踵而至，造就了清末至民国期间，全国各地名伶汇聚拱宸桥演出，茶园竞开的盛况。

在中国戏曲史上，民间职业戏班的主要演出场所，除神庙戏台贯穿始终，不同朝代有不同特色 。宋、元两朝是瓦舍勾栏；明至清初尚 “家乐”，演出场所多为私人豪宅；清中叶，茶园兴起，成为主要演出场所。由于在这样的场所中，人们可以边品茗边看戏，所以叫茶园。又因为有戏曲演出，所以又叫戏院。

清光绪二十一年（1895），拱宸桥畔首家茶园——天仙茶园开张。后来，相继建起了荣华、景仙、丹桂、阳春等茶园。一时间，拱宸桥运河畔出现了“洋街两面沸笙歌，戏馆茶园逐渐多 。国忌如今都不禁，日间弹唱夜开锣”的情景。

▲清末戏院

天仙茶园原址位于拱宸桥二马路 ，二层楼建筑，茶园正中为戏台，台下中间为正厅，依次排列方桌，横向一排6桌，纵向四至五排，每桌设座6位，总共设座一百余位。楼上两旁隔成包厢，面向舞台，一间可坐10人，为贵宾雅座，可容纳200多人。台前有两根方柱，嵌有楹联，方柱中间装有武生表演翻杠技艺用的铁横杠 。台上摆长方桌，左右各置一太师椅，桌有桌围，椅有椅披，或精雕或绣花。台后有“出将”、“入相”两门框， 为上下场门。两门中间板壁上绘有狮子滚绣球图 。舞台原先照明都用煤气灯，后电灯出现，遂改为电灯。

▲晚清《点石斋画报》中的杭州茶馆

规模之大，并非天仙茶园名号响亮的唯一因素，杭城历史上有过数以万计的茶馆，天仙茶园之所以能享有盛名的另一个主要因素，就是这里乃京剧大师盖叫天与周信芳的成名地。

盖叫天原名张英杰，十岁时，以“小金豆子”艺名在天津正式登台。其后辗转上海、汉口等地演出 。十四岁那年，他首次到杭州演出，地点就在拱宸桥边的天仙茶园。

当时谭鑫培在京剧界红得发紫，如日中天，粉丝称其“谭叫天”。颇有雄心的张英杰便改以“盖叫天”为艺名，在天仙茶园的门口挂起牌子。甫一登台，三天打炮戏。首戏《天水关》，饰演老生诸葛亮；次戏《翠屏山》，饰演武生石秀；第三部戏《断太后》，饰演老旦李后。三天三部戏，连唱三个不同行当，这走红的节奏相当精彩。事实也是如此，天仙茶园一唱，盖叫天横空出世，红得炙手可热。

同年，周信芳也在天仙茶园登台 。这一年，他虚龄七岁，所以艺名干脆就叫“七龄童”。周信芳文武戏皆通。文戏能演《打渔杀家》、《文昭关》、《黄金台》等，武戏能演《莲花湖》中的韩秀、《巴骆和》中的骆宏勋。在天仙茶园里，他饰演《三娘教子》中的娃娃生薛倚哥。出色而认真的表演，机灵可掬的稚气，使他常博得满堂彩，更被人呼之为 “神童”。于是在以后几年中，人们习惯叫他“七灵童”，及至十二岁才改称“麒麟童”。

▲左为盖叫天先生

除了盖叫天和周信芳，在天仙茶园演出过的名角和剧目还有许多。光绪三十四年（1908） 正月廿二晚上，演出剧目有《采石矶》、《伐东吴》、《清官册》以及全本《嘉兴府》等 。光绪三十四年（1908）二月廿九晚，特邀“真正内城府超群盖世大名角”程永龙领衔主演《连环套》。后来演出的还有：张宝奎《五路诸侯》，刘长奎《定军山》，月宝峰《子胥投员》等。京陕文武花旦名角郭蝶仙 ，亦曾在天仙茶园领衔主演《红梅阁》、《紫霞宫》等全本大戏。

1912年10月16日，浙江第一新模范剧团在杭州组建 ，该团曾在天仙茶园演出京剧《莲花河》《滑油山》《白良关》及文明戏《妻党同恶报》等。

在博大精深的汉字文化中，茶、馆、楼、园，皆是些美好的字。读茶，胸中仿若有涓涓溪流缓缓淌过，再烦闷的心，也仿佛一下子平宁下许多。可是，读茶与馆、楼、园组合之词，却总会想起喧嚣——倘若不设置一个如河畔、湖边、山间之类的背景的话。

不过，即便是想起茶馆们的喧嚣，那喧嚣也是有大有小，样式不同。胳膊一挽，落座、抬腿往条凳上一啪，唤声：“博士，来碗茶”，是一种 。二三人一桌，各执一杯，或谈营生，或八卦古今，或清谈其他，也是一种 。端一盖碗徐拨数下，与侧旁红粉相视莞尔，复观台上锵锵和鸣，又是一种。第一种，解口是首需；第二种，多少有点 “忙里偷闲、苦中作乐”的意味；第三种，则“意不在茶”了。

无论天仙茶园，还是荣华茶园、景仙茶园、阳春茶园，都是为第三种茶客而开，专为戏曲表演而设。当茶园成为戏曲表演场所，喝茶仿佛就成了陪衬，而茶园之间对戏班的争夺，也成了经营茶园生意不可缺少的手段。戏班在茶园的演出，也成了戏班收入的主要来源。

南宋以降，十里湖墅，水陆码头众多。挑夫、船民、渔民要歇脚，生意人要洽谈，名人雅士要品茗论道……沿着运河一路过来，以桥为节点，两岸原本就已茶馆密布，有着良好的基础。中日甲午战争后，杭州开埠，拱宸桥一带成为通商口岸，拱宸桥东岸茶馆的档次便也为其他地方所不能比肩。这些茶馆，当时叫茶园，不仅卖茶，还演戏，深受有钱人和戏班主青睐。为了吸引看客，各戏班和茶园均有促销手段，分别派人四处散发广告单 ，告诉人们什么茶园有什么演出。派发传单者，则被称为“分戏单人”。民国时期的著名文人陈蝶仙，在1910年撰写的《拱宸桥竹枝词》里就提到他们：“红单满手乱寻人，酒楼茶园到处分，总说自家班子好，跳蚤个个会腾云。”

▲清末荣华戏园戏单

荣华茶园是继天仙茶园之后 ，在拱宸桥东首建造的又一家演戏茶园。来此演出的多为上海名班中的京剧艺人。光绪三十四年二月廿九（1908年3月31日）夜，特邀“超等名角”海棠红、霜州红到荣华演出 ，演出剧目有《九龙山》、《御果园》、《汴梁图》、《牧羊卷》。不过，在荣华茶园演出过的名气最大的京剧巨匠，当属谭鑫培。

谭鑫培也是一位对杭州运河舞台有着不解之缘的京剧大师。光绪十年（1884）夏天，38岁的谭鑫培第一次游历杭州 。二十年后 ， 即光绪三十年（1904），已有“伶界大王”之誉的谭鑫培，再次乘船从京杭运河入杭，应邀在荣华茶园演出。他对戏中人物的理解有自己独特的一套 ，能够从人物的性格和程式情景出发，翻新变化唱腔，在荣华茶园连演数天，场场精妙，喝彩不断，欲罢不能 。据传说，如果不是因为慈禧太后“七旬万寿”要演祝寿戏，谭鑫培还想在拱宸桥畔继续演下去 。可终究他还是不得不离开杭州，匆匆赶回京城。

但谭鑫培与杭州的缘分，并未就此结束。翌年（1905），杭州贞文女校校长惠兴女士因为募款兴学时受到侮辱，愤而自杀，远在京城的贾润田遂将此事编成京剧 。田际云得知后 ，便邀请谭鑫培合演，谭十分爽快地答应。稍作排练后，谭、田二人联合将这出反映当时杭州现实生活的京剧《惠兴女士》搬上了舞台，连演数天，并把所得票款汇到杭州，捐赠贞文女校。

▲现在的荣华戏园

拱宸桥，这一大运河南端的水陆码头，因为繁华，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戏班从水路乘船而来，这一带的茶园也越开越多。光绪三十四年八月十三（1908年9月8日），拱宸桥畔的第四家演戏茶园、位于拱宸桥东的景仙茶园开业。当天的开业大戏，是由文武大名角翁梅倩演的《文昭关》。其他剧目则分别有小宝林的《取东州》，王玉芬的《大保国》，陈小芬的《宝莲灯》，洪兰芬的《六月雪》以及全班合演的《五福堂》等。

茶馆与戏班之间究竟是怎样联系到一起的，我们不得而知。于茶馆中看戏剧表演的体验，已成为一种历史，我们很难有切身的感知。不过，若以现在人们在公共浴场里看电影、在酒吧里看球赛的道理，去管窥茶馆看戏这种文化，那还是有融通之处。

清末的拱宸桥畔，不仅有中国人开的茶园，有中国人在茶园里头表演。还有外国人开的茶园，有外国人在茶园里头表演。

拱宸桥日本通商场界址划定以后，英美等国家按有关“利益均沾”的约章，亦纷纷要求在通商场内租地经营 。浙江巡抚无奈，只好照复诸国，在通商场地南部沿运河一带允许各国商人租地。1896年至1908年，经过12年的发展，拱宸桥地区由原先一片庐墓与桑田错杂的旷野之地，变成了号称“小上海”的洋场，西方文化源源不断地输入杭州。

▲1989年8月13日《杭州白话报》-拱宸桥茶馆广告

▲1911年3月27日《西湖报》-拱宸桥茶馆广告

茶，作为中国的传统饮品，历史悠久。而茶馆又是中国人历来的公共空间，是中国人生活中极其重要的社交场所和娱乐场所 。茶馆甚至还是一个强有力的教育工具，旧时的许多人，尤其非读书人，往往就是通过茶馆从地方戏、评书中接受关于历史、文学、传统价值观的熏陶。个中利益之处，自然也为商家所重视。既然拱宸桥一带已成通商场，列国的政客和商人自然也就想从这块地皮上分一瓢茶产业的银汤 。除了明里暗里的参股与分红之事，更有一位名叫司点文生的英国人，直接扯起商号做起茶馆买卖。

外国人开茶馆与中国人竞争生意，如果还是完全照搬中国人的那一套，恐怕优势十分有限。做生意的人都明白，生意要比别人好，特色格外重要，所谓 “人无我有，人有我优，人优我特”，便是这个道理。外国人既然决定在拱宸桥畔开茶馆，当然也就十分清楚入乡随俗的利益和自身优势的独有价值。入乡随俗的部分，就是中国人爱喝茶、爱泡茶馆，而且茶馆里头除了茶，还有女人和戏曲。

司点文生恐怕是花了不少时间对中国茶馆进行过研究，他应该十分明白，在当时的杭州，茶馆与其所包含的娱乐是相互支撑的，戏园从茶馆中衍生，几乎所有演戏的茶馆都叫“茶园”。因此，司点文生的茶馆和比他早开的演京剧的茶馆—— 天仙茶园一样，也叫茶园。这也是其入乡随俗的部分。

既然要入乡随俗，除了茶馆的业态要跟当时的时代需求吻合而叫茶园，那么名字也应该像茶文化一样具有中国传统色彩吧？这一点司点文生可以说不仅没有忽略，而且是颇动了一番心思的，他把他的茶馆取名叫作“阳春外国茶园”，但中国人并不买“外国”二字的账，直接称之为“阳春茶园”。

1908年5月，阳春茶园甫一开张，司点文生就打出了一套组合重拳，以英国美女跳舞大戏、天下第一活动电光影戏、最新发明电气留声机大戏三班合演。传说杭州一度因此出现了万人空巷的景况，人们竞相涌向拱宸桥地区，一睹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儿。阳春茶园因而成为浙江第一场电影的首演地。

▲ 阳春外国茶园的“电影”广告

▲点击图片，114年前的拱宸桥头为何万人空巷？

屹立的拱宸桥，是运河南端的丰碑；运河上倒映的拱宸桥，既是建筑和自然的景观，也是历史的倒影。从戏曲到影视，拱宸桥见证了中国戏剧自清代以来在杭州的发展。